《妈的面》 文|李逸文

《妈的面》

或是生在关中平原西部凤翔这以面食为主地方的缘故吧，我自然而然成一个“面客”，一天不吃一顿面，就觉得好像不过瘾，提不起精神来。未走出家乡之前，吃的最多是妈的手擀面，尽管她做面花样并不多，甚至可说千篇一律，但是，长达二十多年吃同一个人做的同一种面，吃不腻，吃不厌，对此面有种依赖，形成习惯。

每每从外地回老家，只要端起碗吃妈手擀的面，一下子就放松，吃起来也能畅开肚皮。记得多年前回到老家，妈忙忙活活好半天，做了一锅削筋面。只看看妈烩的红萝卜菜，熟的汪汪的油泼辣子，立马有种诱惑，喉咙里不禁涎水直翻，胃口不由得大开。我狼吞虎咽，一下子高垒高垒吃了两大碗干面，外加有滋有味的一碗面汤，直吃得热汗淋漓。看这情形，妈不由得笑了，说：“你这么能吃，好像你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似的。妈担心你，在外面挣的钱，怕就让你吃干弄尽，一分不剩了吧？”我放下碗，笑着言道：“关键是你做的面好吃。看你说的，你娃怎么说也能一日三餐管够，还不至于这么惨吧？”“哦，那好，那好，你既然爱吃咱家这面，那就多吃点。现在，咱们日子好了，粮食不缺，不像你小时候，缺吃少穿的。要是爱吃，走时再带点，啊？”当我们作儿女的从外面返回，在妈面前津津有味地吃上一顿饭，妈话语不多，但其中那份关心，笑容里洋溢的幸福，内容那样丰富，却也不易觉察，得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开始那几年，只要一回老家，妈见我端起老碗，那么津津有味吃面，一直打问，在外地有家里这种面吗？并说，要是吃不到，想了，就回来，妈给你做，你尽管吃！爸笑妈不会算账，为吃一碗面，大老远跑回来，路费卖多少面？妈笑着说：“活人这账，有时不能算哩！”

多年后，我组成小家庭，有了儿子，一下子就觉着妈的面别有滋味，更懂得了当妈看到我们吃她做的面，那种我们家乡司空见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面时，所表露出的那满足。这种情形，当我身在异乡，每每回想起来，不只是温馨，不只是感动，不只是激励。大学毕业后，我曾经给妈写过一封信，从省城寄了回去。至今我不知道妈看这封信时的情景，无法想象她读信的心情。后来，有一次当面问起信的事，妈只是笑了笑，淡淡地说：“娃呀，信我看到了。你看你回来，已经走了这么远，咱还是先吃饭，不说这咸淡话了，啊！”然后，妈就只顾忙碌着，去张罗其他饭菜。曾经几次临走时，特意问她下次回来需要买些啥，她只是说：你能经常回来就好，妈啥都不缺。花那些冤枉钱干啥？小日子不过了？城里抬脚动腿都需要钱。

至今，一想起这般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话犹在耳，我不由得心里暖暖地，是啊，父母对于子女不管长多大，行多远，都免不了牵肠挂肚。有时觉得父母在堂，不论年岁多大，走多久多远，只要回到家，一推开自家大门，看到他们，喊一声爸妈，就是福气。有一年夏天，那时我还上中学，从市上参加完作文竞赛回村，百无聊赖，就到村外庄稼地里漫无目的转悠，看看玉米、高粱茁壮成长，扬花吐穗，似有所触，联想到乡村生活，一时灵感来袭，诗兴大发，不能自已，便一溜烟跑回家，趴在土炕上，铺开稿纸，一气呵成，。那天，记不得妈什么时候开始为我做饭的。我写完最后一行诗，她恰好喊我吃饭。放下笔，合上稿纸，我依然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几乎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变迟钝变聋，以至妈喊了多腔没有应声。过了好久，妈听我没反应，捞好了面条，精心调拌好，端进房间，我却已呼呼沉睡。妈见此情景，没再出声，默默地把那一碗面放在桌子上，轻声过来，俯身轻轻坐在我身旁，不忍心叫醒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沉沉地睡着。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掐我的眉毛，一阵疼痛，我才睁开眼。原来，我眉毛里有颗黑痣，她以为是个虱子虮子，要掐出来，替我捉掉，替我除害。弄清了缘由，我们母子相视抹泪而笑。

至今，我忘不了当时醒来看到的，妈的那副表情，看她那样慈爱的眼神，看着她做的那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从心里醉了。说实话，从这一点一滴，我心里对妈做的面条生出味觉的依赖。有年正月我过生日，妈中午特意为我做了一碗面条，看着我那种近乎风卷残云的吃相，妈连说“好”，笑得那样的开心。

星转斗移，“妈的面”又让我的儿子“上瘾”，十分钟爱。只要回到老家，他听完妈土得掉渣的民间故事，指定的饭食毫无例外的就是面，当他捧着碗，大快朵颐的时候，似乎又为妈带来了莫大的荣耀与快乐，笑得十分开心。当年，举家迁往西安，临走时，父母送我们出了村庄，爸妈牵着孙子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儿子向他们告别，说：“爷、婆，你们回吧，回去吧！我有时间回来再看你们，回来时给你买好吃的！”听孙子这样说，爸妈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对我叮嘱起来：“你到外边，挣个钱不容易，日子要谨细着过，不要随便胡花钱，回来时啥都不要卖，你只要节假日抽时间把我孙子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我们就满足得很了！”

很多时候，我想，父母当初含辛茹苦把子女养大，到底图的啥？子女成家立业之后，按理要反哺回报养育之恩了，可他们不仅毫无所求，还时常替子女操着这样那样的心。儿子上幼儿园时，我曾专门将缴费的各种票据存下来，并把日常各种费用明细记录下来。不料此事让妈知道了，当面并未异议，未制止，悄悄告诉给爸。有天，趁着吃面，我单独在，爸笑着我：“你把娃花的钱记下来，是啥意思？把你姊妹四个养大成人，我和你妈可从来没有记啥账，难道你还想着要让我孙子将来给你还账吗？”我忙解释说：“常听大家都讲，养活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之所以记那账，就想看看，将来把他养大到底能有多少费用，大体得有个数嘛！”“哦，原来这样啊”后来，我记的这笔账，不了了之，无果而终。

转眼间，妈过了七十岁，老了。我清楚，妈常年的操劳，落下一身子的病，血压高，时不时要吃药治疗。每次回家，妈做饭，我常去打下手。一次，看见妈和好了面，自告奋勇去擀，擀成了薄厚均匀的一大案，妈很是吃惊，笑着说：“你外出上学前，在家里，可是连碗都没有洗涮过的。没有想到，你还有擀面这技术，我看，你比妈都擀得好!”妈松了口气，自言自语：“我放心了！”我理解妈的含义，是说，我会做饭，一来不至于饿肚子，二来不至于乱花钱，在外边吃还不实惠，吃不可口。有一年，爸过大寿，在筵席上，我们兄妹四个给爸敬了酒，特意“借花献佛”，齐给妈敬酒，妈说血压高，怎么也不接。我们轮番劝，亲戚们纷纷劝妈，妈这才接过酒盅，只浅浅地抿了一口，就此牙咧嘴，表情很痛苦。妈一边摇着手，一边说：“你们的心意到了，行了行了，我喝不了酒，你们这么多年了，啥时候见我喝酒了？酒是好东西，可是我享不上这福哦！你们坐着，好好吃，妈去给你们下面，你们吃好喝好！”末了，提议为妈过生日，妈却说什么也不肯，说：“你爸在，我不过，你爸生日我一起热闹一下，就行。人来客去，省得麻烦你们！”

    私下里，我们兄妹弄不明白，为什么读过高小的妈会嫁给大她十几岁的文盲爸，而且，她与爸生活了五十多年从没有掌握过家里的经济大权，年轻时有婆谋划着家里的日常用度，后来又是爸掌握财政，对如此待遇和“地位”，妈无怨无悔，从来没有因为大权旁落与爷爷婆婆、爸红过脸、争过嘴，曾是村子有名的“好媳妇”，用心操心着一家老小的饭食浆洗，默默尽了一个主妇的本分。我曾经就这样的问题问过妈，妈只是笑着，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娃，你想啥呢？吃饭吃饭，这么多饭菜，都按不住你的嘴？”我捧着一碗面条，一边吃，一边看着妈，只见她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