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叶子在水中涨开:丹妮纪念专辑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19-03-21 16:22:08

陈丹妮,女,1953930日出生于哈尔滨,卒于2015420日下午110分。原《诗林》编辑部主任,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过众多诗歌散文和少量小说。退休后迁居北京,闲来看书看电视,写随意的小文。出版有诗集《雪痕》。


一杯热茶

亥时,思绪在清醒与混浊之间

追逐飞蝇的薄翅

墙上的影子被水汽搅乱

我散发披肩

慵慵懒懒

绿色的叶子在水中涨开

还原成离开枝桠的样子

叶子重叠让我看见

南坡的茶树

它们白天有强光抚摸

夜晚有弱光抚摸

毫无羞涩之感

这是绿茶

它们有个不上品级的名字

它们和我驻守在同一个

生命层次上

为我服务

它们心安理得

只要我把它们捏在杯里

沏进滚水

它们就会心满意足

做一次曾经晒太阳的梦

——我的台灯只有25

这对它们足够了

我只喝绿茶

它们没被掺入人工的馨香

原始的苦味让我想起

大森林里松软的腐草

亥时,我的情人未睡

他也许和我一样

守着一杯热茶

却不知他的杯里

是不是绿茶

冬天,你要过得暖和

把炉火烧好

大块的精煤引燃自己

放出彗星撞击的热量

永远有一壶开水在炉台上

吱吱作响

等着续满你的茶杯

出门时围好我为你织的围巾

在雪的覆盖下它不断变着颜色

围巾已是半旧

却依然和暖

经得住风雪

还有鞋

你要常换换毡垫

让它们时时干燥

一双温热的脚

在冬天十分重要

它们会带你

顺利地走向春天

冬天,你要过得暖和

有过许多寒冷的记忆

篝火的灰烬在旋风下掩没

苍狼在远处嘶嚎

它们的突进以秒计算

撤出迷山的雪窝

你只有祈祷云层之外的星星

星星只闪烁在悠闲的地方

悄悄窥视喁喁私语的情侣

我们是年深日久的夫妻

一副新棉絮就的手套

会让你

在严冬握住家的温暖

冬天,你要过得暖和

不要让远离大山的我

惦念

河岸

1

河对岸

青青草地等了我几个世纪

赴约那个清晨天上没有云

摆渡者是个白须老人

提醒我带一把伞

我为这好心笑了笑

上岸后再没回头

林中果然有雨

落过雨的五月好晴朗

叶尖露珠被阳光注入生命

你源水而来

我的女儿

你就叫阿水

2

阿水,记住你的父亲

他颌下有三根胡须

正好成鼎足之势

阿水,你要抓牢

你不是岸边招游人注目的

白丁香虞美人

你是挂在船板上的一簇水草

不小心会被一阵风拂去

你父亲会拼命撑住你船上的帆

可他难免要在两颗星星的间距里

小憩 或抽一支烟或喝一盅酒

乘隙而入的不仅仅是风

还会有许许多多辨不清颜色的雾

你的母亲是近视眼

我会于你之先跌倒

水,你长大要做

你母亲的另一根拐杖

3

你在河的上游睡得好好安逸

枫枝编结的摇篮

在林中焦急地等你

我无数次想像你做新娘那天

让新郎眩目的美丽

我无力得到的一切

都会让你获取

只要你驾水安然而来 阿水

你父亲说你是水手

是开辟另一条河流的水手

他的自信常常让我归顺

这一次我的感觉十分精确

你不会是水手你将来

会是水手的妻子

像你母亲一样

4

山月初亏的那个夜里

你来与我悄悄话

你不忍我苦苦守着你

你告诉我河的上游和下游

有许多我没见过的垂崖

那上面有会发光的石头

他们都是太阳的儿子

他们都喜欢你

你为那莹莹的光祈求

太阳永远悬在山顶

阿水,我的女儿

黑夜和白天同样重要

黑夜会让山崖离你很近

白天会让山崖离你很远

远远近近之间是你必行的路程

我等着你,阿水

在河岸,我宁愿等成一株垂柳

2007-03-07

桌角的美国橙

不是我买的

我微薄的工薪永远

远离身价不菲的种族

临桌是画家

逢到节日或生日

或随便什么日子

便有弟子来坐坐

我们就在某一个纪念日

分享康乃馨的芬芳

挑剔毛衣的款式

品尝美国出身的橙

这是第二只

第一只被锋利的刀切开

丰满的汁让你无法控制地流泪

没有一颗牙齿敢靠近那诱人的果肉

那一种酸来自地核深处

这一只 用它兄弟的生命换取了

暂时的安全

蹲在我的桌角

看守我一桌的七零八碎

刚来时

两件网结的护衣

仍包裹不住它丰满的腰身

张扬的色泽显示着远道而来的身份

日子随温度计的逐渐低落远去

美国橙在电话铃的震动声里

日渐委顿

网结的护衣早已显得宽袍大袖

光华褪尽

粗糙的面庞如高龄的老妪

现在

它还蹲在我的桌角

看着电话

看着一桌散乱的信

(没有情书)

2007-03-07

和雪峰说

秋天那个午后

你急促的电话铃

催我穿越喧闹的市区

一片老厂房

隔离了城郊结合的的玉米地

白色的办公大楼

院子里高高支立的锅型电视接受器

走廊两侧悬挂的工作须知和各种证书

播音室

碘钨灯闲守着空落的台案

它们到晚间才开始工作

午后闲暇的时光

针叶茶在水中伸展

我和后赶来的元正

一人手握一只四棱高杯

四楼的窗外

草丛中的小轨道弯向树林深处

你打开电脑

连接网络

让我看你的故乡

看你那些为自己起一个奇怪的网名的朋友

和他们那些标新立异的诗

你说来吧

你说来到故乡会有许多快乐

就是那个下午

我决定安装宽带

决定走进你的家园

决定为自己起一个和你相对的网名

你是哥哥

我是姐姐

现在

姐姐已在故乡安家

姐姐有了许许多多的

兄弟姐妹

现在

雪峰你安静地睡着

你的呼吸连接着故乡兄弟们的脉搏

你起伏的胸膛依然跳动着诗意

现在

让我轻轻握着你安睡的手

把我的祈祷和祝福输入你的心

2007-03-07

冷水河

八月,路断在河边

长桥以彩虹的姿势

遥遥阻隔雨季

疯长的芦草占领整个河滩

鹅卵石大声喧哗

沸扬成久久不肯西坠的太阳

冷水河

我一千年苦恋所归之处

在八月,你用彻骨之寒

慑服我赤足的脚踝

暖一樽松子酒

我不需要桦皮渡舟

冷水河你载我望月

大兴安岭为界

那边是圆月亮

这边是弯月亮

紫苑花忘记我的实足年龄

我以为白桦林和樟子松之间的

空地上会有成群的蘑菇

冷水河

你伸出哲人的食指

指给我那空地是沼泽

沼泽无渡

我已是生儿育女的妇人

冷水河

你不能改变流向

走进大雪

所有的语言都已经多余

只剩下一个季节

把我的手递在你的手中

掌纹合拢

一条路伸向远方

远方仍是大雪

探不到落脚的石阶

你用掌心告诉我

有雪莲等在山顶

山顶遥远得不肯露面

而我还是跟着你走

你用另一手燃起一支香烟

提醒我看准前方

前方有灰鸽子抖落一树冷花

让红纱巾们羞愧

这一刻我领悟了誓言

没有必要请风声作证

落雪无语

路无语

雪和鸽群

屋脊的边缘已失去往日的棱角

松林的倒影在岸边安睡

异乡的船泊在冰封的码头

北风像陈年老酒挤挤撞撞

此刻大雪翻飞 舞意正浓

我看见一群鸽子掠过窗前

银色的火焰点亮天空

把水杯注满清泠的液体

展开拉萨寄来的围巾

西藏的野牦牛奔驰跳跃

温暖的围巾让我感受雪的意韵

朋友在灰砖砌就的炉旁烧奶茶

我要饮雪当酒 大醉三天

沿鸽哨前行 江边是雪的节日

千年已过 不敢矫情说沧桑

雪以立体之姿凝塑梦幻中的未来

苇草的籽粒在雪下劈剥作响

那是鸽子的食粮

自己觅食的鸽子羽翅矫健

把自由挥洒成漫天音符

我无缘见到喜马拉雅世纪不化的雪峰

那未被修饰过的雪

会告诉我千年不变的箴言

三年级的六六

1

早点是果馅面包

半根辣味烤火腿肠

一个鸡蛋从中间切开

一半抹巧克力酱

一半抹番茄酱

牛奶不加糖

(我上小学的早餐是一碗

玉米面糊半块玉米饼

煮鸡蛋要到生日那天才见到)

抹抹嘴背上双肩书包

叮咛一句别忘把水瓶带回

他一边应声一边喊“bye-bye

一边摁书包带上一号纽扣

真空气泡膨胀把三年级的六六

罩在透明的航天器里

眨眼穿过楼顶的有线天线和蓄水箱

六六的课堂在太阳系第一颗星球上

我原来知道它叫水星

六六说它除了叫水星还有

一个名字叫达芬奇

六六是太阳系九大行星的副主宰

正主宰是永无抗衡的太阳

每一颗行星都由他再一次命名

火星叫达尔文 土星叫伽俐略

这星期他在达芬奇上学

他乘真空气泡 在三分钟内到达学校

他的同学有少年蝙蝠侠和小巫师哈里

他们分别住在哥白尼和贝多芬

哥白尼可能是金星贝多芬可能是木星

我无法分清他那些星球的新命名

他最好的朋友叫李尧是住在

说相声比加拿大的大山说得还棒

六六常常和他一起把全班或全校的

小巫师们逗得找不到飞行气泡的摁纽

六六在金星上学习很快活

常常会找到地球上史前才有的软体标本

金星上有一座山正在像喜玛拉雅四万

年前一样浮出海面

他拿回一个贝壳

四万年后是又一个喜玛拉雅海贝

这些都和他的狼鳍鱼化石标本

一起放在吃光的巧克力空盒里

成为他的一级宝贝

放学回家要按动书包带上的二号摁纽

然后是跟姥爷讲他今天的奇遇

他从不汇报数学作业的成绩

2

本来是班里的体委

从上幼儿园就是我家最小的干部

第一次当班长还真吓我一跳

四岁的怎么能管六岁的

很快发现是老师的高招

当了班长他就要在管理别人之前

先管好自己午睡时不能站在床栏上大叫

一年级就是体委了

早上最先到校 在操场上整理队伍

铃响时带同学进楼

最风光是运动会

总把自己放在关键的一棒

为班里跑出第一或是第二

这个学年从招生就只有两个班

这样正好 两个班

任何项目都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像兄弟一样并驾齐驱

一次是绕过大树上了滑梯

大树是一棵老槐

我念书时它就在操场站立

那时它还年轻

那时它还没把腰弯向滑梯

现在它正挡在滑梯中间

它受到法律的保护

滑梯上不再有孩子翻越

六六为此写下他人生的第一份检查

这一次是在青年宫广场

排队等待看一场儿童话剧

体委擅自离队 去刚刚开化的江边

看一支小船开往北岸

现在无官一身轻了

把自己的作业写好

站在队伍中间

听第四个代理体委喉音疲软的口令

同学还是体委体委地叫着

问体委何时官复原职

原体委不当体委了还是照样潇洒

照样让鼻涕虫(不知是谁的绰号)

鼻涕眼泪找老师告状

3

乔丹挂靴以后

六六不再和篮球来往

世界最佳阵容的足球明星在床头

与他一同起居

床下是两个踢破的足球和

一个没破的足球

贝克汉姆在曼联的进球曲线是

壁灯下积分牌上最高的亮点

墙上没有中国球星

六六立志要当中国队前锋

他选拔十年后的中国球队

让孙男负责记分 孙男太胖

不能快跑 还要保护眼镜

六六说你诗里写上巴蒂斯图塔

我问这是何许人也

六六说这你也不知道

他是意大利罗马的前锋

你儿子就是十年后中国队的巴蒂斯图塔

楼下美容院老板找我赔玻璃时

我看到巴蒂斯图塔也有过十岁

久远的名字

这工笔的字划如此沉静

同她守候的一本笔记

里面珍藏着久远以前的我

久远以前我曾精心爱护的一个字

无数次指正她的读音和笔划

她是父亲在我出生时选定的礼物

她是每一个初生婴儿的昵称

每一个 不久会被另外

称为人 或虎或狮子

他们在睁眼世界时有一个共同昵称

呓语般的 不忍触碰的精灵

在尘封已久的月夜

等我归来

我早已习惯另一个字

一个与你谐音的姐妹

她很大众地站在无数广告灯箱上

天生命比纸薄

就像无力守住停在码头的帆

我的挣扎微弱

所有的签名只用固有的一个字

另一个位置永远留给你

岸边的锚

房门紧闭

依山修筑的石屋空无一人

断崖徒露水蚀的贝纹

烟云滚滚

影子忽明忽暗

锚不声不响

牢牢犁入岸边沙石

固守潮起潮落

锚蔑视消闲浅水的舢板

与几只鸥鸟为友

它和鸥鸟们知道

海那面 是更大的海

纸钢琴

阳光扭动腰肢在键上舞蹈

小小手指触动一支旧曲

羊儿在坡上吃草

天上白云飘飘

六六说 那是白云补丁

是我裁下来的一纸蓝天

折一架钢琴送你

妈妈今天是你的生日

蓝钢琴托在我的手中

这是我家惟一的乐器

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中

六六你奢侈地喜爱音乐

你的纸钢琴演奏红枫落叶的交响

秋天 我的生日不在再枯萎

同一条小巷

1

同一盏月天天

坠在巷口

天天擦肩而过

在心里

轻轻问一声

你好

2

就因微风吹落一片花瓣

四叶丁香从此失去平衡

岸和岸在眺望

心在寻找渡舟

两个胸膛里

奔涌着同一条河流

3

谁能说是无意

点首之间把柔情放在心底

悠悠岁月走失

那一缕惦念

久久绕在心头 不去

4

悄悄地等待

等待便是真诚

等你走丢的眼睛重新走进憧憬

等你空寂的心在爱的枝头栖落

5

脉脉恋情在河里汩汩地流着

足印在沙滩上涂抹远山和树影

徐徐游走的云带走我的心事

不说,你也知道

圆月寄酒

月圆了,阿毛

又到了大醉一夜的节日

酒已斟满杯中

精米酿制,没有勾兑外来的台风

你喝酒时,总不忘给我倒一杯清茶

你知道我滴酒不沾

你无法让我与你共品酒中醇香

让你血脉通透的酒会把我迷晕

你总是让自己醉倒,让我清醒

让我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

越来越远

离那个远远躲避的中秋十几年了

那个夜晚没有圆月

凄雨纷纷 滴在你的杯中

稀释了一种叫爱的感情

十几年,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阿毛,我久已忘了破解你酒醉的理由

你说我会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而你却不能给我,更不能给任何一个

女人做母亲的机会

酒还是要喝的

有月没月,你都会为我倒一杯清茶

许多年里,我承受着一份奢侈的

心疼

酒已满上,阿毛

今年的中秋有月

我知道你为什么独斟自饮了

你家族的命运终于缠上了你

你再也不会看圆月了

阿毛,这一杯酒 我为你饮干

我为你 醉洒一江泪水

去河边看水

一座去城里必经的桥

整个冬天冻结在记忆里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漫长

玉兰还在树的枝头努力保持美女手势

想起河里的水去看看它们

不是路过 是特意拜访

看到我想念一冬的水

它们比去年丰盈

河的中间有瀑流泻下

像我现在舒畅的心情

岸边的桃红很张扬

草坪舒坦地享受着四月的爱情

它们离水这么近

这种幸福让我嫉妒

灌木丛拥着三辆儿童车

三个小婴孩在各自的车里用小手

抓着不听话的阳光

他们的奶奶或姥姥满足的感觉刻在眼角的纹里

我不忍打搅他们

却又忍不住一次一次

故意从他们身边穿过去

再穿过来

草坡上来了两只喜鹊

它们把这里当成暂时的约会地

它们商量好到哪课树上去吃美味午餐

展展灰蓝翅膀飞走了

河对面不远处是三环大桥

我习惯把那里以内的

地方叫作城里

这条叫马草的河

为我挡住了那里的繁乱

这个时间人们都在忙

只有我闲闲地来看水

来和马草河一起

拼命回忆它进城以前的模样

九月的最后一天

和平时一样

在手机的闹铃响起之前醒来

六六的早点是汉堡和奶

汉堡里边的肉饼

是我自制的 六六说好吃

梳理自己

像每天一样

掉下的几根头发仍然

又黑又亮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愿意

在我的头上健康成长

阳台外面

一枝扶郎前天就伸进我的护栏

今天早上,开出两朵黄色的花

阳光一般温暖我快要离去的九月

一场没来的雨

云从昨天就开始集结

窗外的灌木

在灰蒙的空气中

挣出一簇簇娇绿的芽

那芽嫩得叫我心疼

真怕未来临的雨伤了它们

我知道深藏地底的根

渴望这场还没来的雨

可那是远离我视线的地域

让乌云搅乱的午后

原本漂在水面的绿茶

一叶一叶

沉到杯底

2008.4.10

幸福

电话里

爸声音洪亮

妈总是问我

需要什么

说不需要

还是邮来

邮衣服

邮红肠

邮各种包装的

灭蟑螂的

妈说

这一个冬天

爸没有住院

2008.4.10

还没下雪

一场还没来的雪

把我困在狭小的阳台上

望眼欲穿

看北方的大雪飘落

那里是真正的冬天

窗外的灌木上零星的叶子

它们在没有湿气的风中焦渴

躺伏的草和树上的叶子一样

坚忍地等待着还没来的雪

它们常常听我讲的离离原上草的故事

它们远离原上

却也知道在雪下冬眠

会迎来春风吹又生

想念大雪

想念另一个满是冰霜的阳台

那些被雪覆盖的屋顶

守护着多少温暖的家

想念雪地靴下咯吱咯吱的打击乐

夜半走在刚刚降落的雪上

身边是年深月久的朋友

现在

我只能在没有雪的地方

看今年的冬

渐渐走远

却无法看到年迈父母的白发

是怎样一根一根增多的

2008-12-31

又是冬至了

一本闲书从天暖翻到天凉

看到街上行人已穿上或薄或厚的冬装

从前让我烦躁的风

现在是我期盼的客人

它们帮我赶走浑浊的霾

让我的呼吸通畅

孩子们今天不用上学

包括我家的研究生

一个重要的会议在首都开幕

人们——大人们和孩子们

都有了一次额外的小长假

我家对面的小学大门紧闭

楼顶的霓虹会在夜晚亮起

宣告这个学校有了新的归属

他们不再以村子的名称命名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名字

那是一个英雄

每次见到这个新的小学校牌

我都想起读小学时

老师讲过的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

饺子是速冻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

格板上那些瓶瓶罐罐

让我陌生

就像键盘,也需要和我再次磨合

我还是要庆幸

街头卖水果的摊主仍然认得我

热情地打着招呼:

大姐,你的头发长出来了

退役的火车厢

没有车头,它们不再是奔跑的风

旧日的斑驳也没了

被熟练的技师修整过

如雾的纱帘掩遮曾经的喧哗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

就这么静静地卧着

枕木裂纹累累

刻满了经年的痕迹

铺路石也一起退休了

都是老伙伴,同进同退

不再有焦急而漫长的旅行

就这样 在小区门前

平淡地客串成雕像

它们告诉我,我正式地远离了爱

远离了所有的曾经的牵挂

不用再远行的人

是远方的家成为了故乡

也成为了他乡

2014.11.9





心疼

离哈尔滨市区四十里,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城区,说它相对独立,是因为要到那个城区,要先出哈尔滨城,再过一片一片的庄稼地,上几个不高不底的岗,没修高速路以前,只有两路公交车通往那里,一路到北厂,一路到南厂。那个在好多年里一直是哈尔滨最远的城区,被他们自己的居民取了一个蛮自豪的称谓,叫卫星城,我们习惯叫它平房。

平房有两个惊人之大的工厂,,说到它们,都不说它们的厂名,只是说北厂或南厂。我认识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对民众开放了。阿毛就在南厂一个车间里做电工。

整整二十年了,那时《诗林》刚刚创刊,那时电脑还没像现在这样普及,那时我的桌子上天天堆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信封。

阿毛和他的野鸽子诗社,就是在我最繁忙的时候,出现在编辑部的。他们都是一个厂里的工人,是诗歌让他们成为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没有在桃园歃盟结义,可他们之间的那种知己情是终生的。

哈尔滨的众多诗人为《诗林》最初的阶段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这两年曾有好多哈尔滨诗人找我,让我向领导建议办一次哈尔滨诗人为《诗林》庆祝的纪念会,哪怕就是清茶清谈,哪怕是诗人自己掏钱举杯畅饮,他们会从四面八方会聚到《诗林》创刊的城市。现在,我也远离哈尔滨了,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也要和他们一样,飞回哈尔滨。

那时侯,哈尔滨的青年诗人几乎是自己就排好了,他们轮流着到《诗林》来帮忙,做一些登记自由来稿、初筛稿件的工作。他们都是义务来帮忙,自己带着午饭,在自己的单位请假,在工厂企业工作的,还要心甘情愿地被扣除工资或奖金。每一位,能来帮忙的,都来过,少的一个星期,多的一个季度,他们分担了编辑部里繁杂的登记分类工作。他们中,有好多后来成了非常优秀的诗人,也有好多人成了各报刊出版社的编辑。每一位,都是单独来的,这一位走了,那一位又来了。

野鸽子诗社是集体飞进编辑部的。他们不是一个一个来的,而是一下子就来了四个。他们的到来,把我们窄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他们不仅做编辑部日常的登记工作,还要做一个大型冰雪节诗会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甚至把整个杂志社的卫生都主动承担了,他们在编辑部帮忙那些日子,整个楼道里整洁无比。办公桌上,每一封信件都朝着一个方向,甚至连被封杀的稿子,也都找到了它们安然躺卧的舱位。这些野鸽子,他们甚至从来不在屋子里抽烟,他们是我见到的最文明的诗人。

阿毛毫不客气地侵占了我的办公桌,我只好把我的对稿件的绞杀战场搬到办公室里间的阁楼上。那时我们双方都不熟悉,他们还都客气地叫我老师,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称老师,只是客气而已,不带尊重。他们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我这屋那屋走的时候,会听到他们在走廊里边抽烟边低声恨我,说这个狠心的丫头,人家写出一首诗容易吗,她说枪毙就枪毙。

我不动声色,心里想着等你们的稿子到我这也照毙不误。

野鸽子的诗稿终于摆到我的案头了。我用挑剔的手指翻开他们的稿子,看到天高云淡鸽子舒展翅膀柔情的羽毛,我一下子就被这些清亮的文字感动了。下班时我把他们的诗带回家,在灯下仔细地看了又看,忍痛舍去一部分,编辑成一个专设的栏目。第二天,我把选剩的稿子还给阿毛,他竟然在两分钟后来找我,说我杀的作品是他最得意之作,说我选上的不如这首。我还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对手,在全国都有名的诗人,拿来稿子都要对我说:“你先挑,你挑剩下的我再给别的刊物。”这小子竟然竟和我叫板!我看他激动的样子,心有点儿软了,又拿回桌子看,我仍然觉得我的选择没有失误。把稿子又拍还给他,我对他说维持原判。他终于忍不住当面说了我一句“”!我甩头走了。又过了一天,阿毛来到我的办公桌前,说丹妮你真毒,我仔细看了,你选的好。

这一个回合之后,我不再是丹妮老师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毛自己就成了保护我照顾我的守护神了。好多年里,无论大型的诗歌活动,还是朋友小聚,在我身边照顾我的,总是阿毛。朋友们老是说,最心疼我的,是阿毛。

阿毛说我只认字不会写字,他就承担起为我抄稿子的任务。阿毛写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我的诗歌散文用他的笔抄写出来洒脱无比。我习惯用铅笔把诗歌写在小的白纸笺儿上,用钢笔把散文写在稿纸的背面,好些年里,我们就是用原始的通讯方式,我把写在白纸笺儿上或稿纸背面的文字放在信封里邮寄给阿毛,常常还要附上要稿的报刊地址,阿毛抄好就直接帮我发出去了。偶尔会有哪个杂志的编辑问我,是谁帮你抄的稿子,我说怎么会看出不是我自己抄的,他们说你写不出这样的字,这是男性刚扬的书法。

阿毛有着超乎寻常的细腻,在朋友的眼里他几近洁癖,吃饭时别人的筷子翻过的菜盘,他绝对不再动。每每这时我就一边讽着他,还要一边先让他给自己拨满面前的瓷盘。每次,他都吃得不多,只是喝酒。阿毛是有点酒量的,我很少看到他喝过量。酒侵蚀了阿毛的肝脏,那种侵蚀是缓缓的,是毫无察觉的。好多年里,我常常对阿毛说的一句话就是,少喝点酒。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晚上做个好梦。

阿毛的诗陆续在《诗林》和各处发出后,一个南方的女孩儿被他的诗歌倾倒,师范毕业后自己就背包来北方找他了,那时侯电话还没普及,阿毛的车间没有外线电话,长途联络都是挂到我这里。女孩儿终于从南方启程,明晨就要到哈尔滨了。晚上,我和阿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夜半。我不得不回家了,我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这么晚过,阿毛送我回家,上楼,到家门口,他说,晚上做个好梦。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衣服。他说,做一个和衣服的颜色一样美丽的梦。

这一夜我做的是噩梦,我梦见我和阿毛在一个远古的残堡断垣间攀行,到处都是古战场厮杀的痕迹,干涸的血迹,僵枯的身穿残甲的武士,锈蚀的剑戟……梦的后来是我从崖顶坠落,惊醒后心通通跳,看到窗外蒙蒙发蓝了,南来的火车,快要进站了。

阿毛浪漫起使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好几年里,没看到阿毛的文字,他好久不写什么了,他画画,写书法,刻剪纸,调教朋友的小女儿练字。我也早就把自己远远地嫁了,有了儿子六六。

又是几年过去,阿毛再一次有了秩序的生活。酒也还是喝着。忽一日,他拿来一首长诗,这首诗依然像以往一样感动我,我说阿毛你不写诗真是浪费,他只笑着喝酒。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看到的阿毛最后写的一首诗,也是我最后一次给阿毛发表的诗,那首诗歌,题目是《红女孩》。

我临离开哈尔滨的时候,阿毛正住院。我没想到再也见不他,我以为,等我回去,我们又会和以往一样,大家在一起聚会,吃饭时先让他拨满自己的瓷盘。

我到北京后,知道他已经出院了,我还高兴过一阵子,把电话打到他家,听他说话,我以为他慢慢地会养好。夏天快来的时候,子桐给我打电话,说阿毛走了。那一刻,我只有泪。

一年了,阿毛,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在天堂有酒吗?少喝点,阿毛。

晚上,我会记得,让自己做个好梦。

为阿毛离去一年写

2007-03-06

击鼓传花——答客问

1. 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

年轻时把写作当成理想,现在是随意的午茶。

2. 你认为现代诗歌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真情、舒展。

3. 会怕别人知道心里的想法儿不敢在博客里写出真实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他为自己保留的阁楼上的角落。

4. 在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之间,你会选择和谁结婚?(假如不是一个人)。

真是太遥远的问题了,对我是过去时,对六六是将来时,以后让他答。

5. 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用一双健康的腿走到喜玛拉雅山。

六六崇拜妈妈的几个原由

常有朋友说,她们的儿子一长到比妈妈高,就不再崇拜妈妈了,看到我家六六仍然一如既往地崇拜我,问我是怎么保持被儿子崇拜形象的,我告诉她们,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心理上和孩子一起长大。一岁时你要帮他一起拆坏电动汽车。两岁时你要给他在墙上的涂鸦圈上框。三岁他是黑猫警长你是搬仓鼠……上学后他写他的作业,你看你看书。在你给他学习的自由同时,你也给自己保留生活的自由。

闲来想想,现在还享受着六六的崇拜,大略有几个原由。

不会做菜,却能把六六爱吃的几样做得有滋有味。

六六最爱是鸡翅,在编辑部时一有稿费单寄来,同事就会说,报纸刊物又给六六寄鸡翅来了。做鸡翅简单的是红烧,略复杂的是香烤,这两样都能让六六心满意足。

其次是鲤鱼。我少年时代基本不吃鱼,不是我不喜欢吃,而是我剔鱼刺的本事太差,经历过数次被鱼刺卡喉上医院看急诊,后来我就坚决地不吃鱼了。六六却天生会剔刺,从小吃鱼就从来没被鱼刺扎过。六六最爱吃的是二舅做的红烧鲤鱼,为了六六,我也要下功夫学做。第一次做出来,让六六的姥爷我的老爹品尝第一口,老爹说,能把活鱼做出死鱼味儿,也不容易。经过持续的努力,终于有一天,老爹说,今天别的菜让克菲做,鲤鱼还是丹妮烧吧。

来到北京发现,北京人认草鱼,鲤鱼反到不被看好,我们惟选鲤鱼,鲤鱼应该是超市里最便宜的活鱼了。

六六爱吃的还有排骨,不算时常,也算偶尔地做一次,六六说,就一个字:香。

蔬菜吗,我的做法就是冰箱里有几样就用几样,切片切丝切块,一锅炒了。味道不敢说,营养绝对丰富。六六说,妈妈你炒的西红柿鸡蛋永远赶不上爸爸炒的。但这不妨碍六六崇拜我的菜盘子里的绚烂多姿。

买东西不会讲价也不会算账

买菜不讲价是和六六有共识的。六六说,农民种菜不容易,守摊卖菜的也不容易,别一分二分地讲价了。我也讲过几次,回来一算,是自己吃了亏,所以后来就不讲价了。

前几个月我家的马桶盖裂了,我越桥过河去一个建筑材料市场买,店里的小女子从柜顶上拿出一个,说她的货是德国进口的,进价是120元,是给一个宾馆进的,只剩了这一个,80元给我了。我一看这么便宜,就没再讲价,买回来了。后来在附近的小区里看到,日杂店都有卖,一问价,8元钱一个。

上周去菜市买菜,零钱花完,拿出一张一百元的买蒜,找了零钱没找整钱,拿上蒜就走了。回来和六六说,我得去找那个卖菜的,六六说,要是他不承认没给你找对钱怎么办?我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不能因为一百元钱把自己弄成抑郁症呀。

前天订牛奶,小徐说,194元,就交了。昨天小徐又来找,说钱算错了,对不上账,我说差多少呀,他说,不是你差,是我多算了,还要找给你21元。把发票拿出来改,感觉就像发了一笔小财。晚上告诉六六,六六说,妈妈我太佩服你了!

不是老师要求写下的读书笔记

一天晚上,六六拿来一张写着字的纸让我读,看着这些字,你绝对得承认这都是中国汉字,可你几乎是一辈子都用不上这样的字,这些字里,我能读出来和解出来的没几个,六六说,你竟然还能认识一些,这已经让我吃惊了。

做了多年文字编辑,拥有的本事也就是认字了。六六记住了我对一首好诗的定义:真情,舒展。六六说,舒展的涵义太丰富了。我说,你现在就先记住一点,不要把华丽的词写进你的文章。六六熟识我的几位写诗的朋友,六六说,他们朴实得走在街上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诗人,可他们印在书里的文字那么——舒展。

说过好多我在学校时的成绩,六六从来不以为然。今年夏天回哈,六六在柜子里翻出几本我的读书笔记,他翻开看见那遥远的年月,说妈妈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做编辑了。那些笔记,不是老师要求的作业。

这足以让六六佩服。

2007-09-13

锁住秋日

天渐渐凉了,昨天出去,发现院子里正规的草坪花坛和边边角角草丛中争奇斗艳一个夏天的花都歇了,只有草还在顽强地坚持着最后的绿。我家阳台外面,一丛高高矮矮的扶郎却是越开越旺盛了,它们张扬着耀眼的黄,细长的花瓣像阳光的触角,尽兴地享受着秋的清爽,它们探进我的阳台,把微风的弦乐重奏带给我。

在夏日,别的花都在争先恐后地绽放自己的时候,这丛扶郎在我家阳台下面的角落里默默地潜伏,看着就是平常的草叶,紧邻的蜀葵招摇艳丽,身后的攀藤伸张霸气,它们无动于衷。秋才是它们的节日。

第一朵扶郎开在930日。那天是我的生日,如果不是元正前几天的提醒,我都忘了这个独属于我的日子。我正在用手机给它们照相,元正的短信来了,说在来北京的路上,要来北京给我过生日。这样的短信我前一天就收到了,我还开玩笑说来的时候别忘了带蛋糕。可他说真的来了,车已经过了天津。

我怎么也想不出元正来北京的理由,他的女儿暑期在哈尔滨住了好一阵,刚刚回到北京,天伦之情还没有淡去,不应该是特意来看女儿。他又是自己给自己做工作,犯不上赶国庆长假来旅游,节日的天安门除了人看不到别的,照六六的话,站在天安门前照张像,洗出来一看,半天没找到自己。元正要旅游,可以是任何一天,就是别凑节日的热闹。所以,我认为给我来过生日纯粹是个玩笑。

我在为我生日写字。毕竟一年才这么一次,写几个字,也算自己纪念一下。元正的短信疯了一样不停地打扰我,我从不敢相信到不愿不信,我说,如果你真的来北京,我不单是高兴,简直是惊喜。车过天津真让我信了,可元正说他是坐汽车来北京,这又让我半信半疑,我还没听说过北京和哈尔滨之间还有客车。就在我不断被元正弄迷糊时,元正的夫人小谢打来电话,说元正已经下车了,她是前一天坐火车来京的。这下我的心才放下来。

这一天最后一个短信是下午3点,元正说,正在蛋糕房,做好就过来,让我先把茶沏好。我家的小泥壶都太袖珍,元正是个能喝水的家伙,我把一个大号的饭缸刷好沏一满缸绿茶,元正一家三口,外加梦雪的同学,加一个生日蛋糕再加家乡的红肠倭瓜豆角,浩浩荡荡进来了。

喝足了茶,元正开始为我修理患病的纱窗和柜门,又派六六去买节能灯。方厅的棚灯是前几天坏的,六六小屋的棚灯几乎是两年前就罢工了,我家重点就是用台灯,六六和他爹晚上的重点工作都是看书写字。元正三下五除二,我家该亮的灯都亮起来,而且比原来还要亮好多,元正的到来,让我的生日明亮起来。

晚上就在野川豆聚餐,小谢去年在这儿吃过一次重庆烤鱼,那种辣让她爽利无比,北方女子这么能吃辣,还真让我佩服得无比投地。这一次发现,梦雪也和妈妈一样,能把辣椒吃得像吃巧克力。

我不能吃辣,尤其四川的辣,在辣里添加了麻,那得经受过锻炼和考验的胃才能享受。我还是喜欢哈尔滨淡雅一点的辣,比如哈尔滨的烤肉串。每次回哈尔滨,元正都要请六六吃哈尔滨的烤肉,跟六六沾光的得有一大桌。今年八月回哈,只住了10天(还算上来回的路程),同学朋友聚会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已经到了北京,还有手机打过来说中午聚会。让六六印象最深的,是袁炳发请我们吃夏日火锅,一饭店的服务员都叫炳发为老舅,开始我们还以为这饭店是炳发家亲戚开的,结果呢,是炳发把他的幽默发挥到饭店来了。元正的短信是在一天中午,只有两个短句:还是去年那个店,还是去年那张桌。我一下子就感动了。

前天坐在一个小店里闲聊,接到两个朋友的短信,回信怎么也发不过去,看店的小李说,是不是你手机里的短信太满了,删几个就能发出去了。翻看短信,又看到了元正这些信息,舍不得删掉,还是留着。

日子不停地走,有一些快乐,得自己留着。

2007-10-18

秋走海参崴

从绥芬河海关到俄罗斯海关不足20分钟的路程,过关大客车把我们卸在俄罗斯海关的入口处,境内一辆黄色的日本面包车在等我们。我们单位一共是12个人,组成一个文化采风团,导游小王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发布中国游人在异国的各种禁令。途经格城、乌苏里斯克,进入山城海参崴。

我们下榻的赤道酒店面对着阿木尔海湾,每天出门和归来都在阿木尔海边的堤墙旁上车下车。秋日的傍晚,扶栏看夕阳渐渐落在海的那边,离我已经久远的感觉缓缓向我袭来。这种感觉是宁静。都市的喧嚣嘈杂让我久已忘了曾经注入了生命的诗的宁静。我属于俄罗斯文学喂大的那一代。

来到海参崴,我特别渴望看一看普希金大街,普希金领着少年的我走进诗歌。我请导游小王向司机转达我的这一小小的愿望,车从普希金大街穿行一下,不用停车,就让我看一看这令我梦魂牵绕的名字。小王说,那是一条小街道,只不过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命名,没什么看的。“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命名的小街道。”那个人,他永远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笔下的大海在为自己和人类奔涌不息。

秋日的午后,。游艇刚刚离开码头,就有海鸥跟了上来。那些成群的海鸥,追着游艇,它们早已熟悉了这样的游艇,它们追着游海的人,它们知道游海的人会给它们面包。这些野生的海鸥保留了自由飞翔的羽翼,成为大海上独特的风景。

踏上归途的时候,我看见远东草原上纯白的荻花在一周之间已失去了娇羞。那曾经属于我们的大地,已经完全地成了遥远的记忆。

四叔醒时

陈家的祖业到爷爷手里,没有后继人了。这不是说爷爷没有儿子,奶奶给爷爷生了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把他们沸腾的热血青春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和朝鲜人民的和平,他们离开陈家之时是下了义无返顾的决心的,他们不仅是没学会一丝陈家祖传的雕瓦技艺,他们甚至把陈家的姓氏都卸在炕稍了。这三个远走高飞的儿子,惟有老大还算不敢忘祖,保留了陈姓,老二老三,全都另起炉灶,你从他们后来起的名字里,再也找不到一点陈氏的踪影。

陈家三个兄长离家之后,四叔脱颖而出。爷爷为四叔取了凯字做学名,爷爷盼着他的三个儿子能有凯旋归来那一天。四叔没有用语言保证他不会忘祖改名,实际上,四叔也没有参军打仗的机会了,他走进中学课堂,全球已经一片和平了。走进中学的四叔,用日凯这个名字,为陈家,也为桥镇,写下了第一笔辉煌。

从四叔的名字,我才知道,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都曾有一个以日字排行的原名,那些已经作古的名字,曾经寄托了祖上的意愿,那些意愿,被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轻易而果断地抛弃了。

四叔不经意间显露出陈家书香门第的横溢之才华,在他毕业之时,校长亲自通知他不用参加高考了,学校已经保送他到省城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上大学,全桥镇就保送四叔一个,而且这是桥镇第一次具备了保送大学生的资格,这资格,是四叔为桥镇赢得的。再而且,桥镇至今还没有一个进省城名校上大学的,四叔给桥镇开了先例了。

全桥镇的高中生都用羡慕或妒忌的眼睛寻找四叔,陈家枝枝蔓蔓甚或挨着枝蔓生长的别类草叶,都攀到四叔这棵枝条上来。四叔的三个兄长枪林弹雨都经过了,也没得到四叔这样的荣耀。

我们的四叔对这一无法再崇高的荣誉,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这两个字吓傻了的,就不仅是校长老师同学,连镇长都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了。

爷爷是有经验的,他知道他主宰不了任何一个儿子,他就心平气和地问他的四儿子,你不去,要上哪呀!

四叔掷地有声:我要自己考,我要考清华。

桥镇的人听了,都说,疯了,陈家老四疯了。

四叔在树叶都懒得摇摆的酷暑走进考场。秋凉时,四叔走进清华大学电子系。走进清华园的四叔,决不会想到,是什么害了自己。

起因是无线电收音机。

有那么一个年代,全国山河一片锣鼓声,八个样板戏领衔文艺舞台,也领衔电台。四叔小动几个电子管,他的收音机竟然就在夜深时可以接收到欧洲足球联赛实况转播。这就是大事了。四叔就此成了“苏修特务”——“苏修特务”一词,我今天早上脱口而出,我的儿子六六立即问是什么意思,我费了九牛之力解释,六六似乎摸棱不解。这个称谓,对现在的孩子陌生遥远了,而我像六六那么大时,或者还没有现在的六六大,就已经在切身感受我们的“苏修特务”四叔了。

四叔在无休止的严刑拷打中,失去了常人的记忆,等他把两岁的女儿陈莉说成他的接头上司,,四叔疯了。

疯了的四叔不再认识四婶,不再认识他的女儿,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刚出世的儿子是苏修派来监视他的特务。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只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心中的神,或者说是他心中的爱神。那个人我在电影屏幕上见过,她是演红色娘子军吴清华(本来是叫吴琼花,那时是叫吴清华了,现在,又改回叫吴琼花了)的芭蕾舞演员。四叔自己觉得,他是吴清华身边的洪常青,他认为洪常青太不会怜香惜玉,他自己要是洪常青,决不会带着吴清华打打杀杀,他要给吴清华一个另外的,温暖的世界。四叔在自己的想像中给吴清华写了无可数计的诗,那些诗美丽得就像浮在月下溪光中的珠玉。四叔把他的每一首诗都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誊在宣纸上寄给吴清华,每一首,都和第一首一样,石沉大海。

四叔仅是写写诗,还不妨碍别人。问题是,他随时会把任何一个女人,他曾经认识或从来不认识的女人,当作吴清华,拉住她,用深情的有磁性的男中音朗诵他的诗,还要真诚地告诉她,他是个“苏修特务”。

这样真诚的结果,就是把他送到一个最不愿意去的所在——精神病院。

四叔无数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无数次想方设法越院。四叔无论病着还是醒着,他都是高智商,他能多次从壁垒森严的精神病院逃脱,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华。

有一次,他趁着夜里上厕所,用事先准备好的床单撕成的布条,把自己从三楼顺下来,连夜躲上北行的火车。春寒时节,四叔穿了一身病院的单服,在火车的卫生间里萎了一夜,凌晨时安全逃到我家。一进家门,就拆了一床白被单挂在窗上,告诉我和弟弟,这是他故意设置的苏修特务接头暗号。设置“接头暗号”,是他写诗之外另一个最大的乐趣。他无时无刻不在研究他的“接头暗号”,他在路上走,会随意指定一个人为跟踪他的特务。

四叔的一双儿女,和我与弟弟一起,在四叔时醒时浊的混沌时光里长大起来。终于有一天,中国世界呼啦一下子改变了,所有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的名词都成了废品。四叔从一个苏修特务忽然成了电子研究所的主任了。这时候的四叔,应该是在半清半浊状态。四叔真正清醒,是在七十年代末深秋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来临之前,四叔把自己全身洗干净,为四婶和儿女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时还权着四婶喝了一点白酒,饭后抢着把厨房收拾干净,亲了四婶,亲了莉和弘,拿着装满图纸的包,上研究所去值宿。

四叔没有打开他的图纸,而是摊开稿纸,他写,写了一整夜。写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大学时代。写他的无穷的坎坷。写他的妻子在他“疯”中给他的爱个照护。写他对儿子无辜的怀疑。最后他写下,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四婶,他恳求四婶找个好男人,把一对儿女养大。

早晨八点,同事们来上班时,发现四叔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下的暖气管上。

陈家兄弟中,四叔是最高大英俊的,四叔身高一米九十还多,他把自己举那么高,脚几乎沾着地。那样的距离,本来是不会轻易成功,但这没难倒四叔。

我没有权力说四叔不珍惜生命,没有权力说四叔对生活对四婶对莉和弘不负责任。我只知道,那一刻,四叔是真的清醒了。

新年刚过,收到弘从澳大利亚寄回的照片,四婶坐在莉的家门前,是那样的安详。



你在我的记忆里鲜活如初

——一封写给丹姐的书信

文 徐元正

丹姐,从你走后的几天里,你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眼前回放,我们之间没有大起大落或波澜起伏的故事,有的只是平常又平淡的朋友之间的互相往来。遥想最初的相识相见是在哪年哪月在哪里?还依稀记得那是1982或者是83年的夏天你得病了,在哈市第一医院住院。我和英杰去医院看你,如果那是我们初次见面的话。粗算起来至今也应该有三十二年之久了。我不想说三十二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我只是说我们由青春英华转眼就苍苍白发,这一瞬间又有多少细小末微的事情被时光压缩成往事。丹姐,还记得工厂街12号那座老楼吧?《诗林》编辑部最早就在那里,那时我还满怀激情怀揣理想,虽然那时的我人生如同诗歌一样的青涩,可我却特别怀念那些年我们走过的岁月,没有《诗林》和诸多编辑们几十年的培育扶持,就没有我如今对诗歌一如既往的热爱和坚持。

丹姐,往事如烟随风飘逝你的诗文我没有任何存留,那些名利现在早已不再重要,你善良宽厚的性格品质却一直印记在我的脑海中。还记得去年冬天你病情加重第二次住院,我得知后打你电话,你家大哥接的电话,说你身体特别虚弱,不能接听亲友们慰问的电话了,过了几天我再次打你的电话,这次是六六接听的,说你还是身体状况极差,不愿意说话,放下电话后我就有一种不祥之兆,虽然你得病从手术到放、化疗我始终在关注着,也知道死亡是不可回避的现实,而我就这样心怀侥幸地躲闪着这个残酷的现实。就这样我心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忙碌的春节,三月中旬我要返回九三继续我一年一度的活计,把一年中春夏秋季投放在这里,我还是惦记着你又第三次试着给你打电话,看看你的病情如何?很高兴这次是你接听了,而且声音听上去还不是想象中的虚弱无力,这又让我虚妄地遐想你坚强不屈的生命又能熬过此劫,虽然那是我的一厢情愿吧。对于生死离别我也有了更深层的领悟,可是没有想到你的离去,还是重重的打击了我在这个春天里本已忧伤的心情。

丹姐,我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年龄,也经历了许多亲友的死亡别离,体会到人生无常,人的离去无外乎有两种,一种是人与灵魂一同归去烟消云散,另一种是人虽离去而灵魂却永存世间,愿你属于后者。丹姐,在通往西方清明的大道上,你不再需要陪你一生的轮椅,我们看你步步生莲一路畅行。我的生命中有你驻足过是我的幸事,也应该是你的幸事。丹姐,天堂不远你一路走好,你在我的记忆里鲜活如初。

2015425日晚农垦九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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